人生故事:一袋花生

⇨来源:淮海晚报   ©作者:胥广福  ♡喜欢:20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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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一     

笔者在某行业报供职——勉强算报人吧。某年某月,有个报社朋友转来一篇新闻稿,题目似乎“谁来救救她”之类,大意是某女孩干活时遭遇火灾,伤势很重,无力治疗。救人要紧!于是顺手把稿子编上了。

稿子刊后,编辑部来了个头发花白、满脸沟壑的姜姓老妇,进门没说几句,就泪流满面。不用说,这是那位受伤女孩莲(化名)的母亲。莲初中毕业,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,托表哥在皮革厂找份临时工。

繁重的活计、刺鼻的气味、微薄的报酬都没能让莲退缩,相反这陌生的一切显得十分新鲜。女孩当过村里民兵,身手矫健,又争强好胜。老人给我看莲出事前的照片:穿着没有徽章的军装,左手垂放,右手行礼,一脸灿烂……然而,这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。

莲进城打工才19岁,美丽也永远“定格”在这一年。皮革厂和化工产品打交道,属于易燃易爆的“高危”行业。当时喜接订单,任务紧迫,工人像上足发条的钟表,白天黑夜连轴转。为节省时间,大家从家里带来饭菜,机台旁风卷残云般填肚子。正处隆冬,气温很低,残羹冷饭无从下咽。车间主任一时心软,听任工人偷偷使用煤炉……所有安全生产规章都是鲜血和生命凝成,无视它、违背它、抵触它终将付出代价——莲上班不足一月,灾难就发生了。

据姜妈妈讲,出事那天,莲上夜班,经过煤炉时不慎摔跤,撞翻火炉,手上产品滑落。刹拉间,火苗“击鼓传花”,车间转瞬变成火海。弥漫的烟雾、熏辣的气息、扑面的火焰,让人慌成一团,四处乱撞。等大家终于逃离险境,才发现少了一人。紧要关头,有个小伙头顶湿被冲进车间,把嘶喊中的莲拖了出来。

经过全力抢救,莲终于捡回了一条命,却再也回不到从前:这个曾经健康美丽的女孩失去了双手、双耳,烧伤面积达到95%,生活不能自理,后经权威机构鉴定为完全致残。

这家皮革厂一开始积极施救,耗资近20万元,才把莲从鬼门关拽回,一度还按每月700元标准发放护理费。后因趋于停产,经费紧张,莲便有断“炊”之忧了。

姜妈妈讲,全家仅靠乡下捎来玉米粉做稀饭裹腹。每天只吃两顿,没有一星荤菜,全靠腌萝卜干就饭。由于没钱治疗,莲的病躯不能痊愈。特别是夏天,屋内闷热,容易出汗,身体流脓淌血,痛苦难以想象。老人哭诉:“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变成这样,不如当初就不去救呀……”

听了姜妈妈一番话,我对不幸女孩从泛泛同情变成了深深牵挂。

姜妈妈找我是星期五,我让老人下星期一把伤情资料带来。我想琢磨一下,怎么帮助这不幸女孩。

不料,领导给我下周一派了份重要任务。姜妈妈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,比如电话什么的……可以想象,饱受打击的老人,也许因为我的爽约更加失望。

     二     

怎样才不让姜妈妈“扑空”呢?或许到皮革厂能够联系到老人吧。星期六上午,我便骑自行车出发了。想到探望病人,途中又买了个西瓜。骑行到皮革厂,我已累得筋疲力尽。从厂区到我单位,起码十多里——想到姜妈妈一路顶着毒辣的太阳、迎接飞扬的尘土、避开疾驰的车流、迈动疲惫的脚步……真不容易——这就是母爱的力量吧。

提到莲时,看门大爷警惕地盘诘起我的身份与来意。我满嘴鬼话:“我是莲的表哥,赶来送钱的。”门卫下意识地摇摇头,叹口气,抬手向某处废弃仓库指了一下。

莲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,像是女娲发怒时随手抟成的“怪物”:额前有疤痕、眉毛已残损、嘴唇也不完整……最让人难受的是,莲的双手因遭遇火灾而扭曲变形,根本不能拿东西。

只见莲坐着小凳,背倚土墙,两腿并拢,腿上搁本破书,正专注阅读。我仔细一看,原来是《水浒传》——这强盗故事怎就把不幸女孩吸引?是不是幻想有“替天行道”的草莽英雄,救赎自己于苦海呢?

莲对我的到来十分惊讶,对我的问话也充满疑虑。不过,从莲那欲哭无泪、欲诉无声的神色里,我还能体会那强烈的求生愿望。

莲的父亲是乡下见惯的敦厚老人,看上去特别沧桑,特别无助,闷声不响,手足无措——怪不得莲的事都是姜妈妈在外奔走。

我本就不善谈吐,特别是看到莲这副惨容,更怕言语犯忌,伤及痛处。好在不一会,姜妈妈就回来了,对我的到来说了一大堆客气话——对众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这家人来说,我也算是稀客了。

仓库阴暗潮湿,四周没有窗户,屋顶挂满蛛网,地面坑坑洼洼——如果不是有盏泛着莹莹暗光的灯泡,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“暗角”。“床”是几张旧皮革沙发拼成,“桌子”是砖头垒起当“腿”、榆树木板当“面”,“桌”上碗筷还没收拾,稀粥照见人影,不时有蚊蝇、虫子盘旋停驻……面对这一景象,我不禁叹息,忧戚地询问莲的现况和今后打算。

姜妈妈沟壑交错的脸色有伤心、气愤,更有绝不放弃的坚毅。老人想堵厂长家门,要他出钱治疗。厂长辩称,谁同意用炉子谁解决。那好心办坏事的主任出事后就下岗了,每天在菜场摆摊叫卖,连养活自家都很艰难。

我不赞成姜妈妈这么蛮干。我觉得莲是工作时间、工作场所,因为工作目的受伤的,建议先进行工伤认定和伤残等级评定,拿到鉴定书就有“仗依”了,还自告奋勇地揽下这“瓷器活”。姜妈妈眉头舒展了:“真能成,一定要好好谢谢你!”

     三     

还好,莲的工伤很快办下来了,伤残等级还挺高。按当时政策,莲退出岗位,厂里每月给付一定的伤残补助金——算起来还不少呢。当时,国务院《工伤保险条例》尚未颁布,城镇职工医疗保险制度也没启动,职工患病还是到原单位按比例报销医药费。

又过几天,姜妈妈找我了:厂里停产,老人跪求,厂长抖着积满灰尘的一厚叠医药费单据,无奈地说:“你看看,这么多人没报销呢——有毛谁愿意做秃子。你就等吧!”

可莲的伤情不能等。莲先住大医院,钱不够挪到小医院,后来没办法只能回到“窝”里,隔三差五挂挂针消消炎。

我告诉姜妈妈,整天瞎跑不是个事,身体也吃不消——老人要累倒,对莲来说就天塌了。咱不是文人吗?我对老人说:“这样吧,我帮你写材料往上寄。市里不行到省里,省里不行再到……我就不信了!”省报那边我有个朋友,我想让对方帮忙,“敲打敲打”地方。不料,一拨通电话,朋友毫不通融:“这事千万别找我!不然,真有冤屈也说不清。你把稿子寄咱‘群工部’吧,不要寄给任何个人。”

姜妈妈有次像透露秘密似地对我说:“孩子,我每次找你,都是趁门卫不在;被发现都说是收废品的。从不敢提到你——不想因我这疯婆子影响你前途呀!”我告诉姜妈妈,要是门卫不让你进,你就说是我亲戚——别说,我还真觉得和姜妈妈有缘呢。

姜妈妈打诳语倒是启发了我。我不但把编辑部的旧报纸都抱上老人“坐骑”,还隔三差五把别处报纸杂物要来,留给姜妈妈——老人挺开心的,真的兼起了收废品的“破烂王”。

莲的情况本就悲惨,我动笔时又费不少心思,所以“状子”写成,连我自己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。我建议姜妈妈把莲出事前后“反差”照一起寄上——不要说豆蒄年华的少女了,就是小猫小狗有此遭遇,都会唤醒人们本能的悲悯。

     四     

姜妈妈收集了部分有权部门的地址,我又帮补充一些通联名单。就这样,有着老人签名、更寄托老人血泪的申诉材料,像一只只“鸿雁”,飞向了省城、飞向了更高的地方。

过了不久,姜妈妈陆续收到回复——不出所料,都在传“球”,盘来盘去,就是不能破“门”。我问姜妈妈接下来怎么办。老人混浊的眼眶迸发坚定的光芒:“我要带女儿去上访!”

从长途车站出发时,莲用围巾把脸庞捂得严严实实。剪票上站时,工作人员非要解开围巾,不然不放行。僵持一会,莲无奈地顺从了——就听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惊呼一声“妈呀”转身扑进母亲的怀里。莲的身边围上不少人,大家关切地询问起来。工作人员顿时低下了头,让开身子,让姜妈妈母女上车。

眼泪,顺着莲的两颊流下,谁能体会那份花季的悲苦!无情的现实引燃了我的激愤:“莲,不要用围巾遮掩了!这不是你的错,要勇敢地面对任何人!”

送走姜妈妈,接下来几天,我都在关心上访地的天气变化。特别是刮风下雨之际,我在想:这对苦命母女可有栖身之处?

春去秋来,我终于看到姜妈妈脸上皱纹绽开了:莲的遭遇引起某重要媒体关注。一位有“通天”本事的记者凭着良知,将实情以内参“上达”。正巧,市区两级政府也格外重视民生“顽痼”。两股力量交汇,区法院很快强制执行,通过厂房置换等形式,为莲争取到全额赔偿。

转眼春去秋来。有天早起,雾气弥漫。我刚出小区,身边忽地驶过一辆老年代步车——竟邂逅了姜妈妈母女,双方那份重逢的喜悦实在难以言表。

姜妈妈还是“老来瘦”,却精神矍铄;莲头包围巾,两眼扑闪有神。老人告诉我,女儿身体正在好转,状态还不错。不一会,身边的浓雾散开了,甚至还出现了阳光。

向来不多言语的莲真把我当成了表哥。撒娇般邀请我会会另外一个表哥;姜妈妈也拉着我手不放,说莲的表哥家离这不远。我费尽口舌,才婉拒了这对母女。姜妈妈又非要到我家“摸摸门”——我还是谢绝了。看我这么“不近人情”,娘俩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别。

见到姜妈妈,我激动,我欣慰,我对莲的美好未来充满期望……

接下来几天,等我出差返程,家里竟热闹起来:不善交际的老婆和邻居正热烈议论。议论什么?一袋花生——那种大蛇皮口袋装得鼓鼓胀胀的一袋花生!

原来,我出差期间,姜妈妈背着那袋花生一路打听,终于找到了我家。搂着我的老婆,像搂着我一样老泪纵横。我“那口子”不明究里,满脸窘迫——还是左邻右舍劝住了姜妈妈。老人便一把鼻涕、一把眼泪地诉说起来……邻居们听得动容,又将信将疑:“这就是平日那个嘻嘻哈哈、邋里邋塌的‘书呆子’做的事?”

我把花生分些给邻居,剩下的堆在电脑旁。每当我写作到深夜感到疲倦时,就会拿起这颗粒饱满的花生。轻轻地咀嚼中,就会想到姜妈妈,想到莲表妹(没想到我也叫习惯了),想到底层人物遭遇的种种不幸,想到他们在生活激流中抗争的模样……于是,我又增添了力量,继续敲击键盘,抒发心底那卑微而又真切的心愿!

(自我介绍—— 胥广福,别署斯原,网名福广缘善。供职人社部门,忝任淮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、市作家协会评论委员会副主任、清江浦区作协副主席等虚职。在海内外报章发过些许“杂碎”,有《广福过眼》《褒贬于艺》拙著“混世”,另有闲散小册子《至情至性》即将娱己扰人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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